Wednesday, November 14, 2007

[轉載]浮生

作者:司馬中原

隨著年齡的增長,一個人會不自覺的被編排到社會的網絡裡去,案頭的記事簿不但分割出日子,甚至連時辰都劃分的清清楚楚,幾點鐘,你要服裝整齊的去參加某項重要但卻極端無聊的會議;幾點鐘,你要掛上同情和悲戚的臉譜參與一位逝者唁悼;也許在下一個時刻,你換裝參加一場喜筵,滿面漾著春風。說這樣零售生命是怎樣的荒唐麼?彷彿並不是特殊的理由,人總是要適應環境的,我們馴服慣了,隨遇而安已成為很輕鬆的藉口,日子太繁瑣太匆忙了,社會性的人際事務是一條鼻繩,它把我們成群的牽入迷失之境。

不知為什麼使我對一星半點純屬自己的時間格外珍惜起來,我常忍著困倦,坐對著一盞寒燈,把窗外的風聲繫在搖曳的簷鈴上,把淅瀝的雨聲夾放在古舊的書頁裏,懷著一心虔敬,紀念著一個過逝的夜晚,我便聽見連風雨也掩不住的,時間無情的呼嘯。你也許會覺得這樣守著夜實在有些荒唐,因為這只是一個平常得倦於記憶的日子,但我寧願用自己的思維去裝飾任何一個極平常的日子,即使勉強的記憶它,也比空白要充實些,除此,我已別無選擇了!

生命當真是眾多繁縟的世俗行為的連鎖麼?且不必用行屍走肉那樣嚴重的字眼去驚嚇自己疲倦的靈魂了,照本宣科的言語,若干浮泛概念的釋放,重複的禮貌性的套語,究竟能為生命帶來些什麼?我們是否已淪為走馬燈上呈現的活動圖景?

經常在若干公共場合裏,聽到諸如此類的寒暄;
───近況如何?
  老樣子,乏善可陳!
───別來還好麼?
  依然故我,祇是白髮又添了幾根!

在混和著慨嘆的笑聲裏,總含有一絲無奈和一份悲涼,生命就是這麼一種潮水,潮來是青春的澎湃,潮去是破滅的沙沙!為世俗的牽絆而活和為打發日子而活,同樣是值得自憐的愚蠢罷?我們能否從繭般的意識中掙脫出來,便靈性展翅飛翔呢?一朵花的宇宙,一粒沙的世界,彷彿祇是幼兒們所能感受的了,我們早用理性為籬,把生命圈囿其中,觀而不照的麻痺在一些現實事務或消閒逸樂裏,群性化的生命排列成佈滿漂石的河床。

硬說石頭會生長,怕是新的成人童話了。

在亂離的風裏長大,也曾吞飲過太多新鮮的事物,生命像海綿般的膨脹起來,騰湧出無數夢幻的浮泡,烘托出人的理想;它使人感覺到,人不論生存在何種環境裏,他的生活汲取力愈強,感受力愈強,生活層面也必愈加深透寬廣,生命也必愈形展放,而這種情形並不一定和生理年齡有關,它取決於一個人的人生態度。有些人雖然年紀老了但他們的心仍然年輕,有些人雖然年輕,卻被沉沉暮氣包裹著,顯得委頓僵凝,正如《聖經》上所說的:自以為聰明反成為愚拙。

倒是自承愚拙的人,還能準備一份容物的虛懷去充實自己,執持那麼一點兒初願,冀使生命在默默中完成,無論是一陣火花,一絲痕跡,總會引以為慰的罷?日子梭織著,人人都曾意想將生命織成一匹錦緞,但從經歷裏品嘗自己的創建,得多少不輟的辛勤?

有些更透達的人不計較這些,他們恒常散步在精神的原野上,藉由美的領略,靈的感悟和情的奔放,在一剎那間掌握永恒,讀唐在唐,讀漢在漢的人,能為繼起生靈設想,以關愛貫穿千古的人,固然使人企慕景仰,詩人寫成一首詩,畫家繪成一幅畫,何嘗不是一種完成?……而那種使人仰望的境界,彷彿是很難企及的,正像夏夜皎皎的星群,看來近得像貼在人的眼眉上,實際卻相距若干光年。我們無法脫出自設自陷的泥淖。它使人變成揹負甲殼的蝸牛。如果人世間真有一面神奇的鏡子,能映照出人的精神容貌來,那將會顯出無數扭曲的丑角型的臉譜,並且從笑裏擠出痛楚和悲哀來罷?

無論如何,醒著總是好的,它將提醒人究竟生活在怎樣一種境況當中?你是繼續沈迷呢?抑或是拔脫而起呢?!你能倚仗青春麼?快速的如閃電的日子是鋒利的雕刀,日夜鍥刻著你的面顏,正像李白詩裏所寫的:「君不見,高堂明鏡悲白髮,朝如青絲暮成雪。」不能掌握眼前流逝光陰的人,還侈談什麼求取永恒?!

我在寒冷的夜晚獨坐著,冷靜而平和的舒展思維,細數記憶的顆粒,感覺無比豐盈,這才體悟到性靈生活必須使心靈保有一份孤獨和閒靜。白晝的熱鬧和忙碌已經夠擾人了,看電視和築方城之類的消遣,只是另一種鬆散麻痺的形式,同樣是浪擲時光罷了!不久前,讀宋僧顯萬的詩:「萬松嶺上一間屋,老僧半間雲半間,須臾雲去佈行雨,回頭卻慕老僧閒。」作為一個現代人,當然不會人人去作入定的老僧或閒雲一朵,但如何從機械般的忙碌中覓取一份精神上的閒靜,該是很重要的;把松石盆栽看成高山和古木,得要幾分神遊意合的修為罷?

幼時讀曾子:「吾日三省吾身」句,似懂非懂,近時微能領略,又忙碌到難得靜心體察的程度,驀然回首,漂浮如浪的半生已悠悠而去了,這時才覺得幽與閒是好的,要比懵懂忙碌終日營營強得多,人如果不時時作精神的反顧,祇是麻麻木木的穿透一串串的日子,生活豈不是成了浮泡夢影般的假象?!也許老之將至並不算怎樣,失去自己才算是真正的悲哀!

世宇悠悠,你在何處呢?是乏善可陳?抑或是依然故我?你曾否在深夜時諦聽時間呼嘯的聲音,像一陣緊似一陣的風濤?那就摘下這個平常的日子,像摘下一片殘葉,夾在書頁裏紀念著罷!至少在這一刻,我們是清醒並且珍惜著它的。

── 六十六年三月。台北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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